(三)“动的时代精神”

“一体不容已之情”究竟语出何时、何处,本人无从考知。但有一点很清楚,在宋儒中这种说法十分罕见,朱子文本中不乏“不容已”这一表达式,但多为“理不容已”“义不容已”,换言之,在朱子为代表的宋儒那里,“不容已”多与“理”之自发性、自主性联系在一起,所谓“物各有当然之则而自不容已”,春华秋实,四季更替等皆属于此“理之不容已”。当然在朱子那里也偶见“人心不容已”的说法,如“尽心自是不容已”,又如“见赤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其事所当然而不容已者也”。检视王阳明的文本,“势不容已”“不容已之义”“性分之不容已”一类的说法与朱子的说法并无不同,“天理之在人心自不容已”亦可以说是“尽心自是不容已”的一个“变式”。但王阳明在《答聂文蔚书》中非常明确地把一体仁心的感通无滞与“自不容已”联系在一起:“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王阳明之自信心(“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狂者胸次(“……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抵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入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责任感(“……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纳诸沟中者……”),以及传道使命之紧迫感(“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凡此种种生命本怀皆出自“一体不容已之情”。确实,“这已经不是程明道的‘万物静观皆自得’这一春风和气了,这和四百年以后的谭嗣同‘厄运就要到来了!’的呼喊很相似。这是一种深刻的危机意识,一种迫切的心情,这也是朱子憎恶的‘张皇迫躁’”,“生生不容已”“一体不容已”“生机”“生生不息”“生机作用”“本来生机”“生生命脉”在晚明成为一种“时代的思想情绪”,“若求其在思想谱系上的脉络,那就可以在良知与万物一体之仁的结合这一点上找到”,这种“好动的倾向”,越到晚年越强烈,即“万物一体的意识越强烈,好动的倾向也越强烈”。439  

  一言以蔽之,由于这种一体不容已之情,儒家表现出强烈的道德关怀、社会性关怀。就这种关怀的目的就在于让这个“一体”的仁与乐得到充分的畅遂而言,它又是通过社会而超社会的、通过政治而超政治的;就这种关怀乃是出于一体不容已之情而言,它又是通过道德而超道德的。所以,我们很难从一个面向去界定这种一体的仁与乐,任何一种简单地归类与定性都有化约主义的危险。设想王阳明在世,面对现代性背景下的学术追问,或许他的回答是,一体的仁与乐就是一体的仁与乐,说似一物即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