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警惕无形中的品格积弊:孙嘉淦谈“三习”

耳习于阿谀奉承,目习于奴颜婢膝,心习于乾纲独断,那就会小人当道。如何战胜“三习”,既是对领导人的挑战,更是对制度的挑战。

中国古代一直有着君子小人之辨,历代政治家也总是不断强调“近君子,远小人”。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小人往往会扶摇直上,君子则会受到或明或暗的排挤。许多人因此而痛骂小人,但却忘了一点,败家子弟是父母娇惯“训练”出来的,小人当道是上司喜欢“栽培”出来的。

清代有个大臣孙嘉淦,康熙末年考中进士,任翰林院检讨。雍正即位后,为了表现皇帝的宽宏大度和厉精求治,雍正下令让大臣上书议论朝政。孙嘉淦上疏提出三项建议:“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雍正一看,勃然大怒。众所周知,雍正的帝位来历有点不明不白,尤其是雍正兄弟之间的骨肉相残,更是私下非议的谈资。而孙嘉淦的建议首条就是“亲骨肉”,这不等于直接揭雍正的疮疤?所以,雍正看到奏疏,当然怒不可遏,对大臣言:“翰林院乃容此狂生耶?”在旁边伺候的大学士朱轼,看见雍正很生气,情况很严重,于是缓慢迂回做答道:“嘉淦诚狂,然臣服其胆。”这一下,雍正回过味来了,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朕亦且服其胆。”(《清史稿·孙嘉淦传》)此后,孙嘉淦一直受到重用。说起来,雍正在清代的皇帝里心胸不算开阔,但如果他真要同孙嘉淦斤斤计较,孙嘉淦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建树。

到乾隆登基,孙嘉淦已经是朝廷重臣,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兼吏部侍郎,相当于今日的最高检察长兼中组部常务副部长。面对刚刚上台的新皇帝,他板起一副前朝老臣的面孔,结结实实把乾隆教训了一顿。这顿教训,就是很有名的“谏三习疏”。

《清史稿·孙嘉淦传》完整记载了“谏三习疏”的全文,原文太长,大意是:哪怕皇帝仁孝诚敬、明恕精一、殚精竭虑、剀切周详,也要防患于未然;即便心无不纯、政无不善,也要防微杜渐,居安思危。因为政治的腐败是不知不觉的,极盛之时肯定有不能察觉的隐患弊端,一旦显露,就会积重难返。而这些隐患,最主要的就是“三习”。

所谓“三习”,首先是“耳习”,即听惯了“皇上圣明”的称颂。“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行则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在臣民本非献谀,然而人主之耳则熟于此矣。耳与誉化,非誉则逆,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开始是听不进逆耳之言,接着是说话本分不取巧则令人讨厌,最终赞扬得不够精致就等于无能。

其次是“目习”,即看惯了下面的唯唯诺诺。“上愈智则下愈愚,上愈能则下愈畏,趋跄谄胁,顾盻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此在臣工以为尽礼,然而人主之目则熟于此矣。目与媚化,非媚则触,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开始只排斥桀骜不驯者,接着是疏远畏惧忌惮者,最终奉承得不够巧妙就等于忤逆。

再次为“心习”,即总觉得自己掌握着真理。“敬求天下之事,见之多而以为无足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辨天下之务,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所失。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开始觉得自己理事高明,久之觉得天下无难事,最终会信奉“只有不努力,没有做不到”。

三习一旦形成,就会生成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课事考劳,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主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观之而其颜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可胜言哉?而揆厥所由,皆三习为之蔽焉。治乱之机,千古一辙,可考而知也。”听惯了阿谀奉承,君子的直言不讳难免会令人讨厌;看惯了奴颜婢膝,君子的耿直刚正难免会让人难受;行为上习惯了乾纲独断,君子的抗命不从难免会使人恼火。三习既成,下属就会知之而不敢言,言之而不能听,刚愎自用,自毁根基。久而久之,衰败就不可逆转。尤其是小人的灵巧、揣摩、迎合、投其所好,更是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所以,一不小心,小人就会占了上风。

即便皇帝厉精求治,如果自以为是,那么,最后也会日积月累走向反面。“虽敛心为慎,慎之久而觉其无过,则谓可以少宽;厉志为勤,勤之久而觉其有功,则谓可以少慰。此念一转,初亦似于天下无害,而不知嗜欲燕安功利之说,渐入耳而不烦,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视而不见其可憎。久而习焉,或不自知而为其所中,则黑白可以转色,而东西可以易位。所谓机伏于至微而势成于不可返者,此之谓也。”

尽管孙嘉淦说得如此透彻,但是,乾隆并没有真正听进去。乾嘉之交,成为清朝盛衰的转折点。孙嘉淦死于乾隆十八年,谥号文定。如果他活得长久一些,按照他的脾气,说不定也会因为“恶毒攻击”给自己招来祸殃;即便噤声,也会看到和珅之流的春风得意。中国古代的王朝循环,在一定程度上都同“三习”有关。从西周的强调殷鉴,到魏徵谏康太宗的“十渐不克终疏”,再到清朝孙嘉淦的抨击“三习”,应该说,同样的道理已经在历史上反复说过无数次,但是,古代王朝一直未能跳出“周期律”。这说明,统治者的自身修养和克制,在治理国家中是十分重要的,然而仅仅依赖于这一路径,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三习”问题。“载舟覆舟”也罢,“两个务必”也罢,都是一种不具有长远效应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