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文本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章

本章是老子文献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章,帛书本内容与通行本一样,1998年郭店本释文公布后震动了整个学术界,引发了此后20年“老子原意重估”乃至“中国思想史重写”的浪潮。郭店本的思想史价值,并不在于对老子文本年代的推前,尤其是这一章的释文,让老子思想争论2000多年的“内部”矛盾得到解决。

最大的解决就是郭店本将“绝圣弃智”订正为“绝智弃辩”,更精准地说,是将流传2500年、1973年马王堆出土都没有校正的“绝圣”一词,从老子文本里彻底清除了出去。

除了本章,老子的其他各章从来没有否定圣人的意思,就像文本显示的,老子实际上是将圣人之治作为道之理想国的现实版。在郭店本出土前,为了通行本原文里既肯定圣人,又突然出现一个“绝圣”的文本的自相矛盾,历代注释者伤透了脑筋,也不可能解决。如今郭店本一出,真是一灯能照千年暗,老子的思想一下子焕发了应有的光彩。

就像《老子·德篇》多次阐述的,圣人是老子思想系统里的重要角色,道是不可至诘,惚恍而不可名的,那么尊道而贵德如何落实在现实,就是靠圣人来实现的,因此我将老子的理想天下称为“圣人国”,是符合老子原意的。

历史上,从战国起,老子文本就在流传中被篡改,尤其是这句“绝圣弃智”,带有典型庄子思想的影响,延续到汉(帛书本)及魏晋(王弼本)。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句话惊世骇俗,又特别精炼,以致能“扭曲”老子原意。语词的力量不可谓不大!

《庄子·胠箧》相关内容: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

沿着庄子的路径,道家由老子的究极治世之道,一变而成愤青,再变而成隐逸,三变至于成仙。这个转变,就是在此章此句的错误流传中,成为历史事实,而老子本意却被蒙尘2500余年!因此,郭店本的价值实在是怎么估量也不为过的。

绝智弃辩,这个思想与老子的整体思想就完全吻合:“智”即以机巧或脑子灵逞能,一向是老子反对,“辨”是喋喋不休的简称,多言数穷、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都是老子的一贯态度。所谓的“民利”,就是“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德篇第30章)。侯王们不要整天打天下的主意,也不要拿仁义礼那一套学问、礼仪、道理喋喋不休地灌输给民众,人们的福利就能自然增长百倍。

这就是现实所呈现的,推举领袖本来是为了维护组织秩序、确保族群福利,结果是领袖成为掠夺者、暴徒、神经病,不仅成了民众的祸害,而且是安宁、和平、秩序的灾难。

庄子对此的批判,当然是中国思想史上最早系统阐述的、最激烈、最精彩的滥觞: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绝仁弃义”改为“绝为弃虑”,这一句呢,改不改都无损于老子思想的整体逻辑,因为在道篇第18章里老子对于仁、义,明确认为是不应该追求的,而且,追求仁义,是大道荒废的结果。

改为绝为弃虑,与民复季子的意思更加贴切。所谓“民复季子”,就是“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道篇第28章),是指达到“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德篇第18章)、“损之又损,以至无为也”(德篇第11章)的那种状态。紧接着的德篇第20章就说了“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所以这个“为”,是指妄作(不知常,妄作,凶),“虑”就是指知(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郭店本将“民复孝慈”订正为“民复季子”,清除了老子文本的内在矛盾。老子前一章才说“六亲不和,乃有孝慈”,是否定孝慈的意思,与“大道废,乃有仁义”里对仁义的否定是一样的,怎么能接下一章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呢?

通行本流传2000多年的文本矛盾,在郭店本之后彻底解决。有注释者将郭店本的“季子”释文为“孝子”,再转解为“孝慈”,这个就离奇了,但的确是老子注释者经常喜欢采用的释文方式,未免太不顾前后上下的思想统一性。

举一个被列入道家经典的张道陵《老子想尔注》,看看古代解老者是怎么自相矛盾的:“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治国法道,听任天下仁义之人,勿得强赏也。所以者,尊大其化,广闻道心,人为仁义,自当至诚,天自赏之;不至诚者,天自罚之。天察必审於人,皆知尊道畏天,仁义便至诚矣。今王政强赏之,民不复归天。见人可欺,便诈为仁义,欲求禄赏。旁人虽知其都交,见得官禄,便复慕之,诈为仁义,终不相及也。世人察之不审,故绝之勿赏,民悉自复慈孝矣。此义平忤俗夫心,久久自解,与道合矣。人君深当明之也。

张道陵这番畅想,不是在解读老子,是在把老子与孔子混为一谈,其解释延伸,概念混乱,逻辑不清,完全经不起推敲。所以,对于部分中国古代思想者的逻辑思维水平,是没法高看的。

绝巧弃利的巧、利,就是“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德篇第20章),盗是什么呢: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是谓盗竽(德篇第16章)。

如果读者跟着我们从德篇44章一路思考到本章,对于老子的思想已经可以得出清晰的轮廓,而且可以“以老解老”,既看到老子思想的整体性、统一性,又可以“以老观世”,看到老子在道家内部的继承与曲解,与外部思想流派的差异,及与西方思想史优秀哲人思想的内在联系。

真正普世的思想,都必然有跨越时空的共鸣。这是本书的最大目的:让老子思想回复原意,让老子思想的普世价值得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