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义

人的生命,是个很脆弱的存在。无论在世的地位、身份如何,在死亡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可怜的。那些费尽心机,吃药进补,摄生养生的人,真碰到疾病、死亡,一样束手无策。王羲之说: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中国圣哲的态度竟然少见地一致。老子反对折腾,强调顺生而不要折腾,柔弱胜刚强,服食药物这种做法是后世道教的摄生之学,在老庄都是不认可的。

庄子的《养生主》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安时处顺,这四个字,是庄子养生主张之精要。孔子对于生死的态度,也是顺生一路:未知生,焉知死?发奋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到了魏晋时代,王羲之《兰亭集序》(353年)里,将老庄与孔子的生命态度进行了中国式整合: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简单说,在自然美景里,喝喝酒、弹弹琴、唱唱歌、吹吹牛、写写诗、做做游戏,这就是快然自足,玩累了,即使伤感,发发感慨,哀而不伤,这样的人生就可以满足了。

从老子到孔子、庄子,经过正始名士、竹林七贤,到江东遗音,到王羲之,对中国式审美生活做了最精炼描述,成为中国文化的“原型印记”之一,千年而下,无出其右者。

380年后,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733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又过了349年,苏轼《赤壁赋》(1082年):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如此之景,如此之情,正是中国文明之精韵,文人雅兴的极致。

说到芦苇,就不得不提到布莱士·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年6月19日—1662年8月19日)的那一根,他在《思想录》(1658年)里写道: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我们才必须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能思想的苇草——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我占有多少土地都不会有用;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

思想——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因此,思想由于它的本性,就是一种可惊叹的、无与伦比的东西。

对于人类来说,生死并非最大的悲哀。人类的真正“死地”,是失去思想的趣味,审美的感知。拥有基于思想的趣味与审美感知力,是人类对抗死亡乃至对抗奴役的真正武器。

正是有了“审美之维”,人生才是美好的,才有可能是无敌的:兕无所揣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正如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单向度的人》《审美之维》)所坚持的主张:美学是摆脱压抑社会的唯一学科,是单向度社会中双向度的批判形式。审美之维,不仅是人的娱乐,还是人的拯救。

本章历来有两个另类解释,一个是道家气功养生,对此章很重视;另一派是主张老子是兵家的,也重视此章。因为此章不仅出现兵阵、甲兵、无所容其刃等,更关键的是出现了一个关键词:死地。这是兵家的专业术语,是兵家大忌。死地也被引申到气功上,与生门与命门、练门等中国气功武术的专用概念相对应。

我认为《老子》不是兵书,也是不言兵法的,老子涉及兵、战、阵等的提法都是取象以做比喻,这就像用水、牝牡、橐籥等做比喻一样,并不代表老子对兵法、工艺或房中术有兴趣。此处死地的出现,也是为了说明“善摄生”需要注意的事情或能达到的境界。

我们看这段话的句式及内容,就不难看出兕、虎、甲兵都是拿来说明善摄生的:善摄生者,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揣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老子不言兵法,也完全否定战争的必要性,老子对兵战之事是否就一无所知呢?显然不能作此错误推论。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能看到古代流传而后世被毁的各种文献,包括兵法战策。《左传》里就屡次提到《军礼》《军志》《前志》《周志》等今天失传的文献,老子看到这些文献是自然的。

在此将《孙子兵法》里有关死地的论述简要叙述一下,方便理解老子举死地为例的用意。孙子对死地的定义是: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泛地,有围地,有死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

孙子所说的死地,并不是望文生义的必死之地,而是指不能停留之地,所以才说是“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也就是要尽快与对手决战。这既是指空间,更是在说战机的把握或选择。

处于死地要怎么办呢?孙子说了三点:第一,死地则战,即要坚决开战,不能等待拖延。第二,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让士兵知道处在这个境地必须拼命战斗才能存活,这是激励士气。第三,陷之死地然后生,这不是说所有陷入死地的都能生,那是马谡的街亭、张灵甫的孟良崮,都是错误理解这句话造成的致命失误。

孙子解释为什么“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故为兵之事,在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谓巧能成事。一切都是为将者的精心算计与筹划,哪里是无脑的匹夫,拿着一句兵法的规则,胡乱运用就能打胜仗的?

由此来理解老子的“善摄生”,就简单很多:无死地,就是不要让自己陷入非战不可的被动境地,要行军不遇危险,停下没人攻击。这就是孙子说的: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完全可以合理推测,孙子上述思想的来源就是老子: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