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保健品行业里的新兵
(一)
有时觉得很奇怪,你一直想做某件事,为此也倾注了不少的心血,但到头来,你就是无法真正进入角色。原因在于,要么这件事本身根本不存在,要么你在一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中,逐渐脱离了事件本身,进入到另一个你一点也没有预测到的领域中去……
20多年前,我对营销的理解仅仅是销售产品,但这并不妨碍我执着地从一家令人羡慕的文化单位,进入到一家商业味浓郁的销售公司,这个中的缘由很多人不清楚,也不能理解,其实我自己当时也不清楚。事实上,有很多事我们在做的时候不会有太深的了解,直到事后想起来,才会发现自己有年轻鲁莽的一面。
我就是被这样一种我所无法掌控的力量影响,从一位中文系高才生,进入到在当时被人所不屑的“营销”领域中,成为一名保健品的销售人员……
这样的转变算不算堕落?我现在当然非常清楚,可在当时我还是非常的犹豫,尤其是当你的家里人,乃至你最喜欢的女人都反对你的选择时。这样的处境,对任何一个人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下午三点,对,肯定是下午三点,虽然我没有戴表,墙壁上也没有挂钟,但我知道现在的时间肯定是三点钟,因为只有三点钟的太阳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能感觉窗外的阳光开始向西倾斜,而我家阁楼上的那一小块窗帘,是花布的比较透明的一种,它能使我一点也不费劲地感受外面的世界,真的!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布做窗帘,它一点也不遮光,而且那上面的花纹图案也并不特别,就是那种碎花的,上面有红色的点。我曾经发现有不少女孩穿着这种花布的连衣裙,有的很好看,有的却一点也不好看……
想到这些红点,我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惊动了圆圆。
“怎么了?”圆圆紧张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说,“我只想舒服点。”
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我内心的郁闷,我郁闷是因为工作的不顺利,因为有人从中作梗,而作梗的人却是我的上司。现在他摆明了要给我穿小鞋。我这个月的奖金没拿到,升职更是无望。
与此同时,有一个冒险的决定在我的脑袋里成型,只是我不能判断,由此而展开的未来对我究竟是福还是祸。
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几乎99%的人在追求的上等职业,我却想着要自动放弃了,而做出这样艰难的决策,我只能靠我自己,没有人能帮得了我,包括我的女友。我没把真情告诉圆圆。
周一,我一反常态地早早上班了,一反常态是因为我以前不到9点10分是不会进入办公室的,而台里规定上午9点上班,9点30分到台里不算迟到。
同事小玲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时,发现我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感到非常奇怪。
“嗨……帅哥,今儿个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哈,美女,你快打开西窗看看,太阳难道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吗?”我很认真地说,并用手指了指办公室的西窗。
“去你的!”小玲把坤包往桌上一放,屁股一扭一扭地朝外面的洗手间走去,边走边在嘴里哼起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
她回来的时候,办公室还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放弃调侃她的机会。
“小玲啊,你这么性感,追你的男人肯定不少吧?”
“多又怎么样?”
“那多我一个不算多吧?”
“就凭你?”
“哈,我怎么了?我身体强壮……”我说。
“嘻嘻,你以为我找种牛啊?强壮有个屁用?”
“那你找男人干吗?”
“我要找有钱的男人养我。你有钱吗?你养得起我吗?”
我说:“能啊,你给我机会,今天就跟我走……”
“你呀,能混好现在的职位就已经不错了,还想追我?”
“靠,追你和我的职位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辞职就是了。”
“你说真的?”
“真的又怎么样?”
小玲看着我脸上的神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自己倒有点迷惘了。
“怎么样?晚上一起看电影去?”
“十三点……嘻嘻……”
小玲是东北人,她来上海没多久,上海话倒学得挺快,一句完全地道的上海方言“十三点”从她那樱桃小口里说出来,别说有多性感了。
可惜,我对她只有想想的份,毕竟我有女朋友,而且在单位里我是公认的老实人形象。因为我们单位真正的上海人不多,大部分是来自外地的广播学院高才生,而外地人对上海男人的自身素质和谦逊品质是公认的,所以,我就是一个最多平时嘴上说点荤话,有贼心无贼胆的小男人。
小玲说得不错,我今天这么早来单位,当然不是因为我突然变得积极了,而是今天可能是我来这里上班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正式离职了,很多手续得今天办妥,更为重要的是,下午我还必须去赵强的公司办理报到手续!
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以前,我不喜欢过分宣扬,我想先把生米做成熟饭,然后再告诉大家,这个大家包括我的家人和女朋友圆圆。
下午三点钟,对,就是三点,我对这个时刻仿佛有着独特的敏感度。那时,我好像就站在肇家浜路中央的绿化地带,那是我与赵强约定的见面地点,因为这个地方人特别多,如果不是站在马路中央,赵强就不容易见到我。
当时我的目光一直注意着前方,路上的车很多,我正猜测前方过来的第一辆车是什么号码的牌照,是双号还是单号?或者第一个走过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美女还是恐龙?这些没有意义,甚至是绝对无聊的事,当时的我却有着强烈的兴趣,因为我已经在这里等待一个多小时了,而赵强的身影却一直没出现。
这么久地等待一个人,我的情绪自然会受到影响,所以只能以无聊的事来打发时间,但是,我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辆车正失控地撞过来,如果我能及时回头,我是说,如果我能及时想到后面可能的危险,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可惜当时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认为的前方,直到突然感觉情况不妙想寻求自救时,那辆豪华大巴车已经彻底地撞倒了我,我立刻全身流血,我的血液是如此的鲜艳,像一丛盛开的玫瑰,红得十分刺眼。
周围很多人开始围观,他们表情复杂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我,既不出手相救,也不表示同情,也许他们是吓蒙了,或者不愿意找麻烦,又或许是不敢随意乱动,因为交通事故必须要由交通警察来处理,哪怕我快要死了!
后来我听到了警笛声,再后来,几个穿白色警察制服的交警开始在我的身边画线和拍照,等了很久才有两位带着白手套的警察过来,把我抬到了一辆急救车上,警报又响了,我随着急救车去了医院……
沈坤,沈坤,我突然听到赵强叫我的声音,连忙回头一看,这家伙就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满头大汗地看着我。我说:“你为什么迟到?害我被车撞了。”赵强一听愣住了,他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你没病吧?奇怪……”赵强虽然满头大汗,他的手却出奇的冰冷,这一冷把我彻底惊醒了。
“我刚才没被车撞吗?我明明感觉自己被撞倒了,鲜血流了一地,我还清晰地记得那辆红色的大巴是从我后面撞过来的。”
“就是这一辆吗?”赵强伸手指了指我身后正朝我们开过来的那辆大巴。
我一看,说:“真邪门,就是这辆车,日本鬼子生产的三菱红色大巴。”
“小心!”我被赵强一拉,就闪到了一边,大巴风驰电掣地从我们面前驶过,留下一些灰尘。
我看了看马路中央,确实非常干净,没有一滴血迹,我又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感觉到疼痛,这才相信,刚才那个倒在车轮下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头脑里的幻觉。
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二)
进入职场的第一个感悟是:在职场中宁愿得罪自己也不要得罪上级,宁愿得罪家人也不要得罪同事。这种感悟也许只有当一个人真实遭遇到某种不幸的时候,才能真正有所体会,而我,实在是不愿再回想这令人懊恼的往事。
事实就是如此,千万不要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得罪了,那你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懂,但是在参加工作的头两年,我却像一只初生的牛犊,毫不畏惧勇往直前!
半个月前,我和颜骏一起去浦东郊区拍摄,曝光了一家外地企业做假产品的生产内幕。线索是由一位知情人提供的,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完成了整个生产制造流程的拍摄工作,配音的文字全部是我写的。我以为这篇新闻一定会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但谁知,送审的时候却被总编卡下了。我们问播音室为什么不播,对方说是总编认为事实尚未弄清楚,不宜直接发布。
事后我才知道,这家企业和总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把这个情况如实向台里做了汇报,虽然总编因此而被批评(只是通报批评),但我也因此而与总编——我的直接领导产生了矛盾,甚至因为我告了总编的状,很多同事也对我有不少意见!
尽管有小玲坚决地站在我一边,还不时地鼓励我,说我做得对,夸我有东北爷们的血性,但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被孤立的失落感。
也许正是这件让我感觉十分窝囊的事,才使我有了转行的念头。但究竟做什么我没想好,我一时也想不出,除了能写一些枯燥的文字,我究竟还能干什么?而赵强的出现,却让我发现了人生的另一块新大陆。
赵强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部门经理,那时候保健品营销在中国刚刚兴起,东北的辽宁、南方的江西及中部的山东等地,都有不少厂家将产品销售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生活并不富裕的农村。
也许正是因为市场形势太好,这些企业的职工收入都很高,赵强只是一个部门的经理,但他每月的薪水却有4000多元。
4000元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具有超强诱惑性的数字。
赵强说他们公司要扩展,需要招聘大量的营销人员,问我愿意不愿意加盟。
我问他公司有没有劳保。
他说公司是国营背景,什么都有。而且他希望我能加盟到他们的市场部,或者下市场去做销售经理锻炼锻炼,这样收入可以高一点,因为做得好的话是有提成的。
“你的文笔这么好,到市场部肯定有你的用武之地!”
赵强的话确实给了我信心。说实话,我内心对现在的工作很纠结,说喜欢吧,内心一点感觉都没有,尤其是当下;说不喜欢吧,真离开了,还是有些依恋和对未来的担心。
再说,在当时的上海,销售不是一份被人尊重的职业,相反是一份处于社会较低层的职业。因为谁都知道,销售人员得看人脸色行事,必须低声下气,每个掏钱买你货的人就是大爷。
所以,正常情况下,我会对这份工作持怀疑态度,或者说,我不会头脑一热就扎进去。
我知道,我只是对当前的这份好工作缺乏激情,原因是我的工作不具有挑战性。我隐隐地在渴望着一些变化,这变化中应该隐藏着一些我称之为刺激的东西……
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友圆圆,当时圆圆正在她的房间里看书。
“为什么?”圆圆感觉非常的奇怪,“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辞职了呢?”
“我去中科院属下的一家保健品公司上班了,在徐家汇……”
“你……你怎么事先一点也不和我商量?”
“要是和你商量,你会支持吗?”
我说的是实话,圆圆和我妈妈一样,希望我安分守己地在单位里做下去,如果她们事先知道我辞职去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销售的话,那绝对不亚于一场地震。自然,我的计划也就会彻底落空。
不知道什么原因,上海人天性中缺乏冒险的精神,他们满足于安稳的工作,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就满足了。前几年,如果有人提出辞去公职而去做小生意,肯定会被人笑为傻瓜,我和圆圆两家人都这副德行,我的想法他们是不会理解也不会支持的,这是我来了个先斩后奏的原因。但我还是希望圆圆能理解我。
这时我才发现圆圆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王安忆的小说《荒山之恋》,显然她没有对我的突然举动发火,但我能明显感觉出她是不高兴的。
她喜欢文学,喜欢杜拉斯、张爱玲,也喜欢这个叫王安忆的上海籍现代女作家。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喜欢文学不是件坏事,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就我个人经验来说,一般喜欢文学的女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会比普通女人高,而且特别注重精神质量,尤其是在心底充满了罗曼蒂克式的爱情幻想。
例如圆圆,我的未婚妻,一个文学小女人,她和我在一起聊不了几句话就会聊到文学上去。而我不是和她聊不到一块儿,事实上,谈起西方文学史和任何作家的成名作品,圆圆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但我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文学上了。
除此之外,她还喜欢去美术馆看法国油画展,去音乐厅欣赏柏林爱乐乐团的交响乐。如果我不陪她去,她就会以“小心我跟其他男人跑了”相威胁。
为了不被戴绿帽子,我只得一直跟着她去浪漫和风雅,不过,看画展和欣赏古典音乐,我也是喜欢的。
圆圆的性格也十分古怪。她走路的时候从不左顾右盼,一双细腿前后摆动的时候特别的性感;她逛商场的时候,买衣服从不征询旁人的意见,也不听营业人员的推荐,有时候只是看一眼就决定买下来了;她也从不模仿别人的穿着打扮,她的装扮风格却在渐渐地影响着周围的人。
这时候窗外的阳光开始偏西了,从玻璃窗里渗透进来的光芒呈金黄色。我告诉她,电视台编辑这份职业没什么稀罕的。我还说,这家保健品公司也是国营单位,赵强就在这家公司做部门经理。
“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她终于放下手里的书。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爱你为了什么?我读大学为了什么?我选择中文系又为了什么?我不做教师却到这个破电视台来做位默默无闻的小编辑又是为了什么?
我告诉圆圆,这个选择有两层意思,一是我想改变自己,我不想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编辑,我的脑袋如此聪敏,应该会有巨大的成就,而不是满足于就这样过一辈子;二是我想多赚点钱,因为任何时候钱都是个好东西。我告诉她,如果我现在有很多钱,我就带她去欧洲旅游,参观巴黎罗浮宫,或去捷克卡夫卡的故乡走走……如果还有第三层意思,我说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
“为我们的未来?”圆圆的目光有点狐疑。
我说:“是啊,你做杂志的编辑,我做电视台的编辑,如果将来夫妻两个从事的职业都这么透明化,就会失去对彼此的神秘感和兴趣,我转行做营销,就是想改变这种局面。”
对于爱情,我一直在圆圆面前摆道理,我经常说爱情的核心应该是彼此之间的差异性。首先,她是女的,所以喜欢男人,我们之间存在性别的差异;其次是职业的差异、年龄的差异及地域上的差异和生活爱好方面的差异,我总觉得差异越多,彼此的吸引力就越强。例如老夫少妻,农村与城市、大学生与文盲或者医生与士兵等。
我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论据充分,不由得她不相信。
其实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当时的行为确实是冲动占了上风,而这个冲动仅仅来自我对即将进入一个陌生领域的新鲜感。
她说:“我是不会管你的,只是搞不懂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去什么公司做营销。什么时候你的脑袋变得这么铜臭?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完,她又拿起书本沉浸到阅读中去了,一副不闻不问的神态。
我想,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肯定不会知道,即使和她讲了她也未必会完全了解,何况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不是十分的明确。我只是有一个概念,那就是我不想做一份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我需要一种充满热血的冒险刺激,我需要为我的未来创造一个信马由缰的驰骋平台,我需要自己做主做一个职业上的选择。
在大学的时候我就感悟到了,一个人一生中有两个决策必须自己拿捏,一个是爱情,另一个是职业。爱情嘛,你喜欢谁爱谁,自然只有自己最清楚;而什么职业自己有兴趣也只有自己知道,所以,我这次的辞职选择,完全是出于对未来职业的一种探索,哪怕是一次冒险!
而到保健品公司做销售,对于我来说确实有种新鲜感,因为做销售需要出差,出差就会面临不同的新鲜环境。同时,收入能比原来高一倍,对我也有非常强烈的吸引力。
铜臭怎么了?我虽然不怎么缺钱,但也很喜欢钱。现在很多人都特别喜欢钱,因为钱能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快乐。一个月4000元的收入,对于我来说绝对是一个诱惑。我当编辑薪水才一个月2000元左右。
要是我现在每个月收入有1万元,圆圆的妈妈就不会反对圆圆和我来往了;要是我不是位小编辑,而是一家公司的小老板,我相信圆圆的爸爸也一定会喜欢我的。可事实是,圆圆的爸爸妈妈都不太喜欢我,原因是我们家太普通了,既没什么家底,也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上海滩的一个小市民家庭。
而圆圆不一样,他们家是书香门第,圆圆的爸爸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的教授,而圆圆的妈妈在上钢五厂的财务部做经理。
但圆圆喜欢我,而且非常爱我,即使她父母再怎么反对,她还是和我在一起了。她愿意为此与父母反目,这令我感动!
当然,所谓反目也只是几天时间,之后他们也默认了这个事实。
我父母知道我辞职的事,已经是在我进入新公司一个礼拜以后了,他们虽然埋怨了我一阵,但既然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而且又是我自己喜欢的,自然也就不再多说了。
“别人辞职是下海经商,你倒好,辞职竟然是去做销售员。”我哥哥还是不能理解我,他说,“销售是你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所做的工作吗?”
那时候,确实谁都不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我妈妈不知道,我哥哥也不知道,圆圆也不知道。我这个即将24岁的小伙子的身体内,究竟跳动的是一颗怎样的心啊?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要走自己的路。这是我人生里程中的第一次选择,哪怕是错了,我也能对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