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谢安执政与陈郡谢氏的崛起

讲淝水之战前夕的南方形势,须从陈郡谢氏崛起于东晋政治舞台开始。(这句话放到三级标题“陈郡谢氏的崛起”

作为偏安江左的侨寓政权,到淝水之战前夕,东晋已经存在了近70年,政治根基已基本稳固。曾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琅邪王氏、颍川庾氏业已成为过去,谯国桓氏的第一波政治高峰,也随着373年桓温病死而行将消逝。陈郡谢氏成为又一个与司马氏“共天下”的世家大族,已初露端倪。

不过,桓氏在政治上的影响,并没有也不可能立刻消失。桓冲(328—384,字幼子,桓彝第五子,桓温之弟,东晋名将)作为桓温的继承者,仍然牢牢地控制着京师建康上流的门户——长江中游的荆、梁地区。另外,在桓温刚刚死去的头几年里,京师建康的权力中枢也在事实上依然掌握在谯国桓氏的手中。所以,陈郡谢氏要真正获得与司马氏“共天下”权力,还必须同桓氏进行权力争夺,首先必须将桓氏驱除出建康的权力中枢。

陈郡谢氏的代表人物谢安,在朝中联合褚太后(晋康帝司马岳的皇后、晋孝武帝司马矅的从嫂)、王皇后(晋孝武帝的皇后,出身琅邪王氏,父亲王蕴)等后宫势力,于377年前后,迫使桓冲撤离建康中枢,退出京口,放弃姑孰,还镇于桓氏老巢——长江中游的荆州,从而将桓氏进逼建康的威胁化解。这样,以京师建康为中心的长江下游及中央中枢,便落入谢安的手中,从而形成了桓氏居长江中游与谢氏居长江下游对峙制衡的政治格局。

桓、谢之间围绕权力争夺的矛盾与冲突,当然不可能完全消弥。不过,此时由于前秦苻坚已经完成了北方的统一,随时有可能南侵,所以桓、谢两家不得不携起手来,以对抗随时可能入侵的北方强敌。这就是说,桓、谢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只能是内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桓、谢合作成为主流。

这里必须说一说居中执政的谢安。因为谢安不仅是后来淝水之战的总指挥,也是淝水之战以前东晋政权长达16年之久的实际执政者。从个人气质来说,谢安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清谈名士,曾经公开为清谈辩护。不过他与大多数一味谈玄说虚的清谈名士也有很大不同,即在热衷于清谈的同时,还是很有实际才能的政治家。长期以来,谢安一直隐居在东山(会稽东山,在今浙江上虞县上浦镇境内,谢安41岁前长期隐居于此,又称谢安山。及谢安到京城建康做官,又在城东三十里外土山上建别墅居住,名曰东山,此即今南京江宁区东山镇之由来)。直到快40岁的时候,谢安还是整日手把麈尾、纵情山水的一介布衣。正因为如此,当时许多人都非常不理解:以谢安的才智、能力,为什么不出山建功立业呢?事实上,当时的谢安不过是在借山水歌舞韬光养晦,时刻都在观察着东晋政局的每一个变化,换句话说,谢安是在等待出山的时机。谢安的这个心思,并非无人洞察。东晋会稽王司马昱(320—372,亦即后来的简文帝)就曾对人说:“谢安一定会出山的,他既然能够与人同乐,就不能不与人同忧。”

果然不出司马昱所料,在谢尚(308—357,字仁祖,谢鲲之子、谢安从兄)、谢弈(309—358,字无奕,谢裒之子、谢安之兄,裒读póu)相继死去,谢万(320—361,字万石,谢裒之子、谢安之弟)兵败废为庶人,谢铁(约325—386,谢裒之子、谢安之弟)、谢石(327—389,字石奴,谢裒之子、谢安之弟)权位尚低的时候,谢安终于没有办法继续像往日那样稳坐东山了,他必须为振兴谢氏门户出一把力。

晋穆帝升平四年(360),已经年届不惑的谢安,一改往日推三阻四的作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征西大将军桓温的聘任,到桓温军中担任司马一职,时年谢安41岁。据历史记载,当谢安走马上任,先到京师建康复命的时候,朝士闻听这个消息,都赶来为他饯行。当饯别宴会进行到酒酣耳热之际,座中有位名叫高崧(?—366,字茂琰,扬州广陵即今江苏扬州人)的官员,似醉似醒地戏谑谢安,道:“安石(谢安,字安石),当你高卧东山的时候,天下人都说谢安不肯出,将奈苍生何?现在你已出山,苍生将如你何?”面对高崧笑意盈盈的发问,谢安没有作答,只是微微一笑。

自360年谢安出山,就开始周旋于明争暗斗、危机四伏的东晋政坛。在经历了桓温专政之后,谢安终于一步一步走上了权力的顶峰。太元元年(376)正月,14岁的孝武帝司马矅举行冠礼,这意味着从此之后,这位尚处少年时代的皇帝就要开始亲政了。于此同时,皇太后褚氏(褚太后324—384,名蒜子,河南阳翟即今河南禹州人,晋康帝司马岳皇后,谢尚外甥女)眼见着权力已经集中到从舅谢安的手中,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便宣布归政于皇帝。同年,谢安晋升为中书监、录尚书事,总揽朝政。谢安从360年出山,到376年登上权力之巅,前后用了16时间,当时谢安57岁。从此,谢安便开始了他的执政生涯。

谢安执政以后,采取了一条与王导执政时期基本相同的政策。东晋初年王导执政,可以概括为两句话:“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务存大纲,不拘细目”。王导所采取的这种清静无为的执政方针,成功地将南北士族地主拢到了一起,对于司马氏立国江左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陈寅恪先生在《述东晋王导之功业》一文中对此已有精辟论述。据记载,谢安在少年时曾随父亲见过王导。回来后父亲问他有何感想,谢安回答说,见到王导的时候,如同沐浴在温暖的春风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谢安对于王导的执政方针越来越发自内心的钦佩,并在后来的政治实践中刻意仿效。如,他出仕不久,曾担任吴兴太守。据历史记载,谢安在任职期间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但是当他离职之后,却长久地被吴兴人民所思念。这种清静无为、不急功近利的施政方针,正如当初王导所说:“现在人们都说我糊涂,以后思念的也正是这糊涂啊。”(王导的原话是:“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基于这个原因,所以人们都把他比作王导,并且认为谢安“文雅又过之”。如王导的后代、南齐政治家王俭(452—489,字仲宝,琅琊临沂即今山东临沂人,王导五世孙)就说:“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一人而已!”事实上,不仅江左时期,真正像谢安这样渗透老庄气质的风流宰相,在历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谢安的执政方针,也可以概括为两句:“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宏以大纲”。除了字面上略有不同,谢安的执政方略和王导的执政方针没有什么两样。可以说,这两句话涵盖了谢安对内、对外的策略。

具体一点来说,“镇以和靖,御以长算”是对外,即对待北方强敌,要不急躁、沉住气,后发制人。“不存小察,宏以大纲”是对内,即着眼于大处,宁可失之于宽松疏略,而不能失之于烦琐刻薄。这里有一个事例,很能说明谢安的对内政策:永嘉南渡,大批南下的士族地主求田问舍,因此东晋时期的土地兼并比较盛行,结果造成大量农民流离失所,再加上北方南逃的流民无处容身,很多人纷纷流向京师建康以求生路。建康一时之间流动人口为患,给城市管理带来了很大压力。这时,就有人向谢安建议,要求整顿户籍,对这些流动人口加以清理。谢安否定了他的意见,并说:“这有什么必要!如果不能容纳很多人,怎么称得上‘京师’呢!”大家都知道,在古语中,“京”的本意就是“大”“高大”,“师”的本意是“众多”,所谓“京师”,就是地大人多的意思。我们看到,谢安以幽默轻松的话语,就将这件原本很重大的事情一带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