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平天下

有一体的仁心发端而必负起一体的责任,恻隐之心不只是一种同情心,而必表现出关爱的行动,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阐发过了。王阳明的心学取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禅宗的明心见性,所以他经常从“平天下”的角度揭示儒家一体之仁心与二氏的微妙区别。由于牵涉到政治的、社会的论域,本小节实际上是在进一步阐发上一节的内容。

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故于是有纲纪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153

圣人以万物为一体,所以圣人之尽心必是尽这万物一体之心,天下之中,只要有一个环节没有秩序,只要有一个人没有达生遂欲(饱暖逸乐),吾心便有未尽处。心尽、家齐、国治、天下平,此皆出于吾一体不容已之情。尽心便是在这个一体的脉络之中尽心,外人伦、遗事物,只尽一个空空的心,为儒家所不取。《大学》之中的“明明德”也不是单单的明自己的“明德”(德不可以徒明),而必与亲民、爱物连在一起。这一点在《亲民堂记》中阐发得最为详尽: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过阳明子而问政焉。阳明子曰:“政在亲民。”曰“亲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亲民。”曰:“明德、亲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曰:“何以在亲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则必亲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则必亲于其兄,而后弟之德明矣……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亲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国、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对己之称也;曰民焉,则三才之道举矣。是故亲吾之父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亲吾之兄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而皆有以亲之,无非求尽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曰:“然则乌在其为止至善者乎?”“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矣,然或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于亲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或失之知谋权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者,是不知亲民之所以明其明德,而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是故至善也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发见,是皆明德之本体,而所谓良知者也……夫是之谓大人之学。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夫然,后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54

  整个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便成了“大人”一体之仁层层递进的、不断落实的轨道。宋儒胡宏有言,“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井田、封建、学校、军制,皆圣人竭心思致用之大者也”。155王阳明立乡约、兴社学无非都是在明其明德而已,都是在尽其大人之心(一体之仁心)而已,岂有他哉!离开这些具体的社会关切、生命本怀,单单明明德、单单尽心,不复是儒家的一体之仁了。儒家的养心、尽心,不离事物,只顺“天则自然”,释氏养心、尽心离却事物,心成了“幻相”、虚寂之所,与世间无交涉,不可以治天下。这就是王阳明的结论。  

论及一体之仁的平天下这一面向,我们还不能不提及王阳明的儒家一体之仁的终极的社会理想图景: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为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平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痾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156

  钱穆先生曾指出,拔本塞源论的骨干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其中值得注意的是:(1)讲良知之学,每易侧重在个人,而此篇所论则扩大及于人类之全体。(2)讲良知之学,每易侧重在内心方面,而此篇所论则扩大及于人生一切知识与才能。(3)讲良知之学每易侧重在人与人之相同处,而此篇所论则同时涉及人与人相异处。(4)讲良知之学,每易侧重在伦理问题的一部分,而此篇所论则同时涉及政治经济社会的一切问题上。157其实,这段文字本来就是一种政治的、社会的论说,其论域扩大及于人类之全体、及于人生一切知识与才能、及于人与人相异处、及于政治经济社会的一切问题上,亦属顺理成章之事。然而这种种的“相异处”均是建立在“一体”这个相同处上,“相异者”本身作为这个“一体”分支而紧密相关。这是一体之仁所能呈现出的最高的社会理想,在这幅乌托邦式的景观之中,每一个成员,各尽所能、各效其能。这种理想的分工思想是以身体各个器官的分工作为“原型”的,一方面说明分工者之间的紧密联系、彼此和洽无间,另一方面,这种功能之别并不存在等级之别。更重要的是各个功能承担者原本就是一体,这是基于“身体”原型的“乌托邦”模式。这种“天下一家”的理想与现实世界的“家天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实际上,它也成为儒士批评现实政治的有力武器,君主的职责就是“扩大公无我之仁”,于是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国定便成了儒士不可推卸的责任。158  

  “爱有差等”与“平天下”表明儒家一体之仁的亲缘性、社会性、政治性性格。此一直为王阳明一体论述所强调。忽视这一特点,就不能从根本上将儒家的万物一体观与佛道两家在根本上区别开来。换言之,此“儒家性”属于标志性认同的范畴,后儒如宗朱抑王之罗汉南、朱王并斥之潘平格(用微)批评王阳明之一体之仁观,多从此处立论。

前者著《姚江学案》,斥王阳明万物一体观乃“大谬于道”:

  天地万物所以与人为一体,以人与物所禀之气皆天地之气,所禀之理皆天地之理。初未尝有所或异者也。然人之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理之一也;人与万物各自为一体者,分之殊也。惟其理一,则必物我之无间;惟其分殊,则必功修之各尽。《大学》首言明明德者,谓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理之具于心者,昭灵不昧。万物之来,自能有以应之。特以气拘物蔽,理遂有时而不明,故必格物致知以启其明之端,诚意正心修身以尽其明之实……阳明言大人之学徒即此心之灵昭不昧,见孺子之入井而怵惕、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不忍、见草木之摧折而悯恤、见瓦石之毁坏而顾惜,以明其万物一体之仁,而不及乎吾心所具之理与万物所共得天地之理,则其所以言明德者已不实,而其所以言万物一体者,亦未能见其所以然也。

  …………

其曰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是犹由吾之父兄以及天下人之父兄也。又曰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是则吾之父兄与天下人之父兄全无分别矣。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而爱物,曰亲、曰仁、曰爱,施之固有差等也。阳明于家、于国、于天下概谓之亲,不已流于墨氏之兼爱乎?不显率人人于无父之教乎?几何而不沦于禽兽也?159

  

  前一批评自然出于朱子学派对陆子学派(心即理)之不满。而后一批评则揪住王阳明通用一“亲”字表述推己及人之过程,认为泯灭了亲、仁、爱之差等之别。其实,如果稍微排除门户之见,平心静气检视王阳明整个文本,王阳明对墨子兼爱之辨析哪一点不与朱子一致呢?

后者则著《求仁录》痛斥理学家的一体之仁说,其文曰:

《大学》云,致知在格物,是未尝悬空有致知工夫也。致其触物一体之知,在格通身家国天下本是一体之物。未有舍家国天下见在事使交从之实地,而悬空致我一体之知者……后之为学者,存心于腔子谓之立体,视天地万物为外,明物察伦只是应迹,爱亲敬长,平章协和,视为此心之妙用。分内外,分体用,则有动静可分,而吾性不浑然,工夫不浑然矣……

潘氏的攻击颇似在与风车对垒,他对求仁正面宗旨之阐发不可谓不精到:

知求仁之学脉者,始知尧舜之道实实孝弟而已矣,夫子之道实实忠恕而已矣。始知强恕反求,恰恰心性工夫。爱亲敬长,恰恰浑然心性。故指点只有四端,无别语可指示;工夫只有扩充四端,无别路工夫须补凑。知求仁之学脉者,浑身是心,浑身是性。绝无深微玄妙之见……知求仁之学脉者,于斯人绝无等次之见。人人性善,人人情善,人人才足,笃志力行,则人人天纵……知求仁知学脉者,身不容不修,家不容不齐,国不容不治,天下不容不平,学不容不讲,道不容不明,人心不容不正,异端不容不辟……知求仁之学脉者,浑是平常,浑是平实,而异端之玄微高妙者毫不及其万一。尽力于人伦,绵密于日用,而异端之超脱洒落者,毫不能测其影响……160

  

  然而,这些话语与王阳明在这里表述的又有哪一处不同呢?其所谓“人心本无不乐,亦本无不仁,只为己私作碍,故有窒塞而不乐,窒塞而不乐则间隔而不仁矣。格物则良知日渐相通,真性直达,流行无窒塞故乐,无窒塞则无间隔而仁矣。”161其间以无“隔”、无“窒塞”甚至以“通”训“仁”、训“乐”、训“格”,又有哪一处不脱自阳明之法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