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社会里,生产力水平低下,科学技术还没有充分发展起来,人类对许多自然现象、社会现象、人生现象都不能有准确的认识,即使有一些正确的认识,也不能运动到社会生活实践中去,改变人自身的命运。面对许多“非人力之所能及”370的现实实际情况,人们在认识上只好求助于非人力的神灵、命运、气数等来进行解释,“其所以布主恩、救民命者,罔不惟神之依”371,在行为上则占卜(卜葬、卜居等)算卦,求签问神,企图预测命运,或者向神灵跪拜、祈求,进行偶像崇拜,这就是迷信。
迷信不是宗教,宗教也不等于迷信。迷信是缺乏理性支持的信仰形式,宗教却并不排斥理性信仰。真正精致的宗教,都包含了人类丰富的历史经验、理论、知识,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理论思维成就。
在中国广大农村流行的占卜算卦、鬼神观念、鬼神崇拜,可以说是古代中国长期、广泛流行的迷信形式。从宗教文化角度看,即使对这种迷信形式,也不能简单地一概否定。历史上的理学家,站在儒家形而上学的立场,曾经奋力“拒神怪”372、“绝神奸”373,但效果甚微。二十世纪的科学家,也曾经站在自然科学的立场,努力批判迷信,破除迷信,但其效果又如何呢?
出人意料的是,在目前国内,迷信这种信仰形式还有相当大的影响。让我们看一段材料。根据西安市科协组织的2004年7~10月的调查,西安市13个区、县民众中,25%的人相信或有点相信周公解梦,21%的人相信相面,19%的人相信求签,15%的人相信星座预测。374如果这个材料公布的数字是准确的,那么,西安目前大约700多万人口,以700万人口计算,也就是说,西安市大约有175万人相信周公解梦,140多万人相信相面,近140万人相信求签,105万人相信星座预测。如果将这种“相信”当作是迷信,则西安市上百万人以上属于迷信人口。西安是我国科技文化比较发达的城市。如果以西安市的状况作为我国迷信人口的平均值,则全国大约有13亿×25%即325,000,000人口相信或有点相信周公解梦。这是一个比美国总人口(2.5亿)都多得多的人口数。显然,分析一下迷信这种信仰形式的特征,很有现实意义。
迷信这么难以破除,为什么呢?值得好好反思。
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绝大部分是没有充分享受到人类文明成果的农民。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他们的信仰形式多停留在迷信阶段,难以进一步发展。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注意到,正是鬼神信仰、占卜算卦之类的迷信形式,充当了广大农民群众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有鬼神信仰等迷信的支持,精神文化贫瘠的广大农村,才能在数千年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持着连绵不绝的生命力。
认真关注农民的信仰问题,关注农村精神文明建设问题,有重要的意义。中国的城市文明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中国的城市人口都来源于农村,中国一切精致的宗教、高级的信仰形式或理性的信念,都或多或少,受到鬼神信仰、占卜算卦等的影响和制约。佛教的中国化,在一个方面就是与民间鬼神信仰相结合,使自己得以占领广阔的农村精神世界。这是因为,农民也是人,他们急需精神文明,但没有足够的条件享受,于是,鬼神信仰、占卜算卦等迷信可以乘机填补他们广阔精神世界的空白。对迷信,要在精神文明建设中逐步克服;对迷信的人,要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尊重、爱护。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的意思,从中国宗教文化建设事业的发展看,也可以这样理解:得农民者得天下,得农民精神世界者得天下。迷信的克服,只能依靠科学文化的教育和普及。由于自然、地理、交通、人口素质等条件的限制,我国广大农村地区生产力水平较低,经济、社会、文化等的现代化建设是历史性难题,需要不断探索,但农村地区精神文明建设却需要政府支持,刻不容缓,而农村基础教育的发展、普及则是当务之急。
从宗教文化角度看,任何外来宗教要顺利完成中国化事业,都必须聪明地占领广大农村。任何宗教文化要想在中国占据主导地位,都必须首先主导农村。中国共产党创立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在宗教文化事业上,也是可以有积极意义的。
其实,从信仰发展的历程看,迷信也是一种比较低级的信仰,但它比本能信仰的发展水平高。表现在,在信仰者的意识里,“天”和信仰者已经有明显的区别,是对立的统一,而不再是直接的同一。只不过,“天”与人统一的中介,因为受信仰者感性认识的制约,而被限制在功利层面上,“天”与人的交接,多被迷信者局限为功利的交易。比如,董仲舒劝谏皇上实行祭天礼仪说:“天子者,则天之子也。以身度天,独何为不欲其子之有子礼也。今为其天子,而阙然无祭于天,天何必善之?”375董仲舒看天,“以身度天”,将天看成人一样的对象,并且认为祭天的功利目的,就在于获得上天的保佑。他对皇上说,你不祭天,天何必保佑你?这是西汉时期典型的迷信思维形式。
不过,从信仰发展的角度看,迷信仍然树立起信仰对象的崇高地位,人们对信仰对象只能顺从,不能违背。这可以说是迷信在信仰历程中取得的巨大成绩。
在科学产生之前,是迷信为人们提供了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科学产生之后,还没有机会学习、掌握科学的人们,仍然只能依靠迷信来充实、丰富和抚慰自己的心灵。即使对于那些很好地学习、掌握了某一门或几门科学的人们来说,或者科学还没有来得及占领许多未知领域,或者科学已经占领某些领域,但自己对这些科学知识依然无知,在这种情况下,迷信并非与自己无关。在现实世界里,迷信的科学家并不是没有。
张载说:“人言不信怪,须是于实事上不信,又晓其理,方是了当。苟不然者,才刧之不测,又早是信也。”376张载所谓“怪”,即他要拒斥的“神怪”,这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迷信形式。在张载看来,要克服迷信,一要依靠经验事实(“实事”),二要依靠普遍性的真理(“义理”在其中),两者缺一不可。不然,即使表面上克服了迷信,不久也会死灰复燃。从科学家与迷信的关系来说,一般而言,有科学修养的科学家是不会迷信的。但个别缺乏人文修养而又局限在自己专业理论和知识的科学家,对于普遍必然的“理”(真理)缺乏切身认识和体会,并不能真正克服自己身上可能出现的迷信。
为什么依靠经验事实和普遍性的真理就可以克服迷信呢?这和迷信所赖以成立的认识基础有局限性有关。感性直观是迷信的认识基础。在迷信者那里,信仰对象被局限在非常表面的现象上,大多集中表现为具体的物体,如日、月、山、川、古树、动物、祖先等。迷信者将这些具体物体神灵化,作为自己祈祷、崇拜的对象。从缺乏感、欲望看,信仰主体已经意识到功利的内容。迷信者断定,这些物体和信仰者的功利生命具有内在联系,迷信正是处理“天”人功利关系的最佳途径。
二十世纪以来,国人常常说“封建迷信”。其实,封建社会有迷信,其他社会阶段也同样存在大量迷信现象。作为一种信仰形式,迷信的产生、存在,和人的理性认识水平的高低可能有更多的关系,而和封建制度没有必然联系。“封建迷信”的说法,就像说“资本主义迷信”或其他“××主义迷信”一样,在宗教哲学上看,并不能揭示出迷信作为信仰形式的特点,也没有普遍性。
作为信仰形式,迷信有三个显著特点:
第一,从信仰主体看,迷信者是自卑的。在迷信活动中,信仰者只是感性的本能的主体,由于缺乏对于信仰对象的准确认识,也不能获得信仰对象的真正支持、引导和帮助,所以,在现实活动中,迷信信仰者没有自信,只有自卑。迷信者在精神世界里可谓一无所有,他们是精神上真正的“无产阶级”。
有时,迷信者也发挥其潜在的知性或理性天赋去认识对象,但大多将对象看成外在于自己的、以感性形式表现出来的天命。这种天命,与自己的本性完全对立,联系松散,实际上表现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或宿命。对这样的宿命进行的崇拜,是一种偶像崇拜。偶像崇拜是迷信的又一种表现形式。信仰者只能对对象(主要是神灵或其偶像)进行祈祷、跪拜,主观地完全顺从对象的旨意,对于结果却毫无把握。如人生病求神,以冷猪头乞求农作物丰收等。人完全匍匐在神灵的脚下乞求,求神问卜,跪拜祈祷,是偶像崇拜这种迷信的典型形象。
第二,从信仰者和信仰对象的联系途径看,功利交易是迷信活动中“天”人交通的基本内容。
迷信者多直接而公开地从自己的功利欲望出发,通过与神灵进行功利交换,克服信仰者在功利上的缺乏,满足自己的功利需要,这是迷信的主要特征之一。至于神性是什么,神如何召唤自己,自己作为人的本性是什么,自己远大的理想是什么,这些有关信仰的更深微问题,迷信者基本上不予考虑。
迷信者不是通过遵循理性规范,而只是通过遵循特定社会习俗来达到目的;不是通过自己的学习和修行达到幸福的彼岸,而是用“贿赂”的方式去收买外在于自己本性的神灵。结果,迷信不导致人素质的提高、自性的实现,迷信不能使信仰者成为真正理想的人,而只能给迷信者心理上暂时的安慰,功利欲望偶然的满足或不满足。迷信者总是沉沦于浅层次的、表象的快乐和痛苦的轮回中,不能自拔。在这种情况下,迷信者只能感受到人生的无奈与疲倦。
第三,从信仰本身看,迷信者对于信仰对象的认识只是感性直观,缺乏足够的理性支撑,其认识因此多是表象的、模糊的、矛盾的,这导致迷信者对于信仰对象的信仰,不是确然无疑的,反而易动摇,不坚定,常变化,难持久;迷信者的信仰行为在方向上盲目,信仰者的努力方向不明晰;在修行上软弱无力,不是生命的抗争、本性的努力;在效果上缺乏成效——大体上只有心理的慰藉,而无人性修养实质上的进展,也没有功利需要满足上的真正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