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江山难,坐天下更难。江山能够坐多久,这是政权的头等大事,政治学的第一课题。这个问题困扰古今中外百代帝王,老子此章是对此做出自己的解释。老子的逻辑是这样倒推上去:长生久视之道→深根固柢→有国之母→莫知其极→无不可→重积德→早备→莫若啬。
治理国家,千头万绪,但在两个重要的事情,治理民众、伺奉上天,与其追求奢华,不如做到俭省,即莫如啬。这里的“啬”,不是吝啬,不是刻薄小气,而是俭省,也就是能不花费的就不要花费,这就是啬的意思。
为何俭省就能长生久视呢?不在治理民众(相当于不要官僚管理基层)、伺奉上天(频繁地祭祀上天先祖),这些事都是耗费财富而不生产财富。不在这些事上乱花钱,就是在为以后贮备国家资源,这叫“早服”,也就是智者谋远、防患于未然、早做贮备的意思,这就是深厚地积累统治者的德性。
对于老子提出的“莫若啬”,不能引申为老子主张刻薄、吝啬,这里的啬是有专指的对象,指统治者的治人事天。以啬治人是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就是轻徭薄役、不瞎指挥、不无事生事,三个字:不折腾,无事就是政绩。这是老子的一贯思想。
以啬事天是什么意思呢?在春秋时代,天、祖、鬼神都是解释各种灾异的原因,也就是说,凡是解决不了的问题,都要到天、祖、鬼神那里去找答案或者求帮助,这就是事天。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事天的仪式就是这个祀,古人极其认真重视,尤其夏商两朝更是如此。
周王朝兴起,略改夏商两朝的迷信,开始用人君之德来解释灾异,认为“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尚书·召诰》)。周礼在事天上,说是不主张奢侈,却又对各种礼规定得非常具体。《礼记·礼器》:礼器是故大备。大备,盛德也。
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一。天子之豆二十有六,诸公十有六,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诸侯七介七牢,大夫五介五牢。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重。
有以大为贵者:宫室之量,器皿之度,棺椁之厚,丘封之大。此以大为贵也。
有以高为贵者: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天子、诸侯台门。此以高为贵也。
礼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天子之冕,朱绿藻十有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此以文为贵也。
这种以多、大、高、文为贵的事天之礼,是个什么情况呢?
太庙之内敬矣!君亲牵牲,大夫赞币而从。君亲制祭,夫人荐盎。君亲割牲,夫人荐酒。卿、大夫从君,命妇从夫人......
纳牲诏于庭,血毛诏于室,羹定诏于堂。设祭于堂,为祊乎外......一献质,三献文,五献察,七献神。
大飨其王事与!三牲鱼腊,四海九州岛之美味也;笾豆之荐,四时之和气也。内金,示和也。束帛加璧,尊德也。龟为前列,先知也。金次之,见情也。丹漆丝纩竹箭,与众共财也。其余无常货,各以其国之所有,则致远物也。
上面这种事天的礼仪规定,即使放在今天,也是劳民伤财,何况在古代物质并不丰富的情况下?放着还有很多民众食不果腹,王侯贵族搞这些隆重的事天祭祀,老子为什么要以长生久视的名义提出“莫若啬”,不就很清楚了吗?
虽然,《礼记》也提出“神鬼飨德不飨味”的观点,但仪式既在、规矩既在,再想简单也是奢侈: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贵五味之本也。黼黻文绣之美,疏布之尚,反女功之始也。莞簟之安,而蒲越稿鞂之尚,明之也。大羹不和,贵其质也。大圭不琢,美其质也。丹漆雕几之美,素车之乘,尊其朴也,贵其质而已矣。
这还只是列举了《礼记》里一个关于具事天之物器、制馔的规定,“三礼”(《周官》《周礼》《礼记》)对官制、职位、礼仪的规定之细密繁多,令人吃惊。除了天子的太庙大祭,诸侯、卿大夫还有家祭,还有社祭、郊祭、时令祭、大事祭,富贵之家的标志,就是能负担得起这些频繁耗费财物人力的祭祀。
这样的大家族,让王熙凤去打理,也终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这样的事天之礼,无论如何强调在心不在器,尚质不尚文,也禁止不住贵族之间的竞相攀比,必然走向奢侈竞夸。
莫若啬!莫若啬!这三个字就是当头棒喝。不仅如此,老子还特别加了一句,夫唯啬,是以如何如何,最后是推导出“啬”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老子谆谆之切,溢于言表!
有德的统治者,就能办什么事都顺利妥当,而且还不知道哪件事是办不了的,这就是所谓成功者的光环,这就能保有国家,也就是得到民众的信奉。懂得了上面的路径,就叫作知道保有国家的根本(有国之母)。
这里隐含着老子的一个重要思想:民重于地。也就是有国的本质,并不是高城广地,而是领导者重积德以让人民信服追随,人民在哪里,哪里就是国。人民不跟你玩了,你的国迟早完蛋。
治国之难,不在治理方法有多牛,而是你是否能做到让人民愿意信服追随。什么是长生久视的有国之道?没有什么奥秘,就是让人民幸福、信服、信任。
古公亶父,姬姓,名亶(dǎn),豳(bīn,今陕西旬邑)人。周文王祖父,周王朝的奠基人。周武王姬发建立周朝时,追谥他为“周太王”。
《尚书大传·略说》记述了古公亶父的思想:狄人将攻,太王亶父召耆老而问焉,曰:狄人何欲?耆老对曰:欲得菽粟财货。太王亶父曰:与之!每与,狄人至不止。太王亶父属其耆老而问之,曰:狄人又何欲乎?耆老对曰:又欲君土地。太王亶父曰:与之!耆老曰:君不为社稷乎?太王亶父曰:社稷所以为民也,不可以所为民亡民也。耆老对曰:君纵不为社稷,不为宗庙乎?太王亶父曰:宗庙,吾私也。不可以私害民。遂杖策而去,逾梁山,邑岐山。周人奔而从之者三千乘,一止而成三千户之邑。
尚书大传的记述,可能有后人加工的痕迹,但思想脉络还是非常清楚,也符合古公亶父迁周于岐山的真实想法:狄人要抢粮抢钱,给他;狄人还不满足,又要抢夺周族聚居的土地,给他。周族的长老问,土地都给了,国家怎么办呢?太王说,国家是为了保护人民的,不能为了保护国家让人民死亡。
长老又问,你不为国家,难道嬴氏祖宗的宗庙也不要了吗?太王说,宗庙是我们家族的私人事务,不能因为我们的私事,让人民跟着受伤害。所以就带着族人,逃避狄人,向岐山迁徙,沿途有听到太王德性的部落人民,跟着太王一起走的,有三千辆马车。周朝由此就开始建立。这是约公元前1131年的事。
《诗经·大雅·文王之什·绵》吟咏此事: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古公亶父也是老聃的先祖,老子必然对这段历史的原委或者“周王朝发家史”了然于胸。如果说老子的政治思想有复古倾向,那么老子所要复的古,就是古公亶父的治国之道,而孔子“吾从周”要复的古,是周太王的孙子姬发,即周文王儿子周公旦(周公)的那个“周制”。
是恢复周公旦的制度及其治国思想,还是追随周太王的治国之道?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制度没有什么永久价值,人民是永恒的——否则,如果一个国的人民都不愿追随,制度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人民的意愿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事,总有各种势力,宣称代表人民,但被代表的人民,并不注定只能做吃瓜群众,历史有时会显示其更高的、更不可知的“天命”:灾难深重而没有被毁灭的民族,必然有其超出时代的价值在。
不管怎么说,“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比“人民万岁”是历史性进步。真正将群众答不答应,满不满意,高不高兴作为衡量政事标准,即使不能深根固柢,也是在重积德,比有钱就任性、有权就嘴大,难道不是更好一些的吗?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从一个只有几千人的部落,经四代就成了中原之主,享国800余年,历四代主要领导者,古公亶父、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奠定周朝江山。
要说保国治人,有周太王的德性就够了,但要争夺天下、维护国家,没有周公旦的制度,也是不行的。深根固柢、长生久视,这八个字要做到,古公亶父到周公旦的四代治理之道,一个也不能少,哪一手都得硬。
周朝(公元前1046年灭商立国)是个比较有志气、有理想、也比较幸运的邦国,有德性高超的开国之祖古公亶父,连续出了三代杰出领导者,把酝酿、打江山、坐天下三件大事,在近100年内(以周公旦在成王7年即公元前1039年归政为止),圆满完成。《尚书·大传》概括周公的功绩: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八百年多后,十年之中(公元前230年灭韩起至前221年灭齐),兵锋所指、列国土崩瓦解的大秦帝国,就没有这么幸运。嬴政承孝公、昭襄两代明君之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秦朝统一之盛,兵威之盛,可谓空前。
可惜赵高不是周公,李斯不是姜太公,胡亥不是周成王,空前强大的秦王朝仅到二世、三年而亡。秦国自秦穆公(公元前682-前621年)开始的400年多励精图治,在到达它最辉煌的时刻,竟然瞬间崩溃。秦帝国二世而亡的原因早有定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用本章的话,不重积德,怎么能深根固柢,长生久视呢?坐天下,哪有那么容易!